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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族藤編 轉(zhuǎn)手經(jīng)緯間的美好技藝
來源：海南日報
作者：陳春瑾 2017-04-17
蘇光必老人展示藤編洗菜籃。
藤編洗菜籃。
陵水黎族自治縣藤竹工藝品企業(yè)生產(chǎn)車間，工人用藤制作家具。
工人正在編制特色黎族藤制家具。
用藤制作的燈籠。
藤一般生長在茂密的林木中，蘇光必老人在山上采藤。
文海南日報記者 蘇慶明 實習生 蘇慶之 圖海南日報記者 武威
從地理環(huán)境上著講，海南黎族最大的特點是傍山而居。海南中南部山嶺重重，黎家人深居其中。地處熱帶的海南山地是一筆特殊的饋贈，在漫長的歷史中，黎族人從中挖掘創(chuàng)造出不一樣的東西。
藤條，一種細長而極富韌性的藤本植物，就長在這樣的山上，攀援在樹叢中，并不起眼。黎族人獨具慧眼，把它們扯出來，削成藤蔑，一個轉(zhuǎn)彎一個轉(zhuǎn)手間，便編織成腰簍、漁具、椅子等用品，便利自己的生活，獨特的技藝令人贊嘆。
如今，黎族藤編是一項海南省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項目。
大山的饋贈
尋訪藤編技藝，“入題”卻令人尷尬。我們聽說位于陵水黎族自治縣英州鎮(zhèn)的椰田古寨景區(qū)有藤編展示項目，就慕名前往。進入椰田古寨，穿過由黃泥和成的百年黎族谷倉群，就到了藤編體驗區(qū)。這是一塊由灰色板磚砌成的平地，進入眼簾的，是地上散放的雞籠、魚簍等；當我們欣喜地以為這就是藤編時，正坐在小木樁上編織的蘇光必老人和工友們卻告訴我們，它們沒有一個是藤編的，全是竹編的，他們手里的正在干的活也是竹編。
66歲的蘇光必說，做竹編還是藤編，要看公司提供什么材料；竹編和藤編看起來都一樣，但藤編費時費力，砍伐藤條也不容易，所以現(xiàn)在做藤編很少。
看起來一樣，的確如此。都是把原材料削成蔑，再經(jīng)緯交織地編出想要的模樣。同一種器具，如果不走近細看，很難看出區(qū)別。但用手去觸碰感受，就不一樣了。竹編表面摸起來稍顯粗糙，藤編則色澤更光潤，手感更平滑。用手一掰，后者也更有彈性和韌勁。這能表明，兩者是一門技藝的孿生兄弟，區(qū)別主要源于原材料。換句話說，藤編的特殊之處就在于藤條。
藤條是熱帶雨林的贈予。海南黎族聚居的陵水、保亭、五指山、樂東等市縣，就是群山會聚之地。在一年四季熱烈的陽光和豐沛的雨水作用下，藤條悄無聲息地在叢林中隨處滋長，成為取之不盡的資源。蘇光必所在的陵水，就有大小24座山嶺。他的老家，英州鎮(zhèn)軍田村，周邊就是數(shù)座山嶺，找到藤條并不難。在他年輕時，這個村三到四成的人家都做藤編。
蘇光必們所用的藤條，有紅藤黃藤白藤小白藤等數(shù)種，粗的如棍棒，細的如筷。與人們印象中藤圍著別的樹干樹枝曲折纏繞的樣子不一樣，它們是細長而柔順的，沒有一副“枯藤”老氣橫秋的模樣。
蘇光必對藤條比竹子有著更多喜愛。藤條更有韌性，使他能編出竹蔑編不出的器具；即便同樣的器具，藤編也比竹編更美觀更耐用。實際上，這種特性已早為他的先民們熟識。根據(jù)史料記載，早在唐代，海南就有人以野鹿藤編成含有花卉、魚蟲、鳥禽等圖案的簾幕，手工技藝精美。唐開元至北宋元豐年間，藤編不但是人們的生活用品，海南民間還出現(xiàn)多家藤編作坊，學習藤編的人也日益增多。清代《黎民圖冊》記載，“黎生黃白二種藤，產(chǎn)于石巖之上，長數(shù)丈，外販選察其中，雇黎人采取。黎之無業(yè)者，競趨之，黎內(nèi)生產(chǎn)藤為最饒。”時間流逝，同樣的大山依然賜予蘇光必們同樣的藤條，讓他們細密編織自己的生活。
編出好生活
4月的海南，夏的腳步已經(jīng)按自然的節(jié)拍來臨。在微微燥熱的空氣中，伴著鶯鳥啼囀，我們穿過一片芒果地，來到蘇光必家村子附近一座名為五嶺的小山嶺。
這座山長著蘇光必經(jīng)常用到的小白藤。爬上約30米高，他在山坡小徑處輕易就找到了它們。小白藤細如筷子，青的身披綠皮，老的皮葉干枯，渾身是刺，身處亂叢之中。蘇光必把它們扯出來，用砍刀削去它們的羽片和刺，再把藤皮一層一層剝掉，露出黃中帶青的莖芯。這就是他所要的東西。
做藤編，用的藤條并不只一種。像小白藤一樣細的藤條用于器具主體的編織，此外還需要黃藤等更粗的藤條來搭骨架。但黃藤找起來就不容易了。蘇光必指著遠處黛青色的一座大山告訴我們，那里就有黃藤，藏在密林深處，找起來要費很大力氣。他說，藤條長在什么樣的地方，并不一定；鳥兒吃了它們的藤子，在哪里拉屎，哪里就長。
藤條采到手，當然只是藤編的第一步。接下來，蘇光必要把它們曬上兩三天，再用水浸泡，使之變得柔軟，然后進行削刮，使之變得均勻、光滑、好用。到此，藤編的準備工作已經(jīng)就緒。
拿著用粗藤打好的框架，藤藝匠人們此時就坐定下來，織上奠定器具輪廓的經(jīng)線藤條，再繞著它們一起一伏，細密地編上緯線藤條，往返穿插，層層遞進，直至編出早已藏在腦海中的圖像。反反復復間，需要耐心和專注度，一不留神，就可能織得不平整不嚴密，導致間縫過大，和諧整齊的美感被破壞了。
一根根藤條在手中脫胎換骨，轉(zhuǎn)手騰挪間，黎家人有了自己輕便又耐用的腰簍、籮筐、米篩、魚簍、菜籃、燈籠、簸箕等用具。他們很多生活內(nèi)容，要由它們承載。腰簍每家必備，去田地去河塘，與瓜果魚蝦等不期而遇，就把它們撿到腰簍中，歡快而歸。若是真想捕魚又不想費時費力，就把裝有蚯蚓的魚簍放進水中，等魚鉆進來，再難出去?；閱始奕ⅲ惨玫??；榧迺r，要提著提籃，裝著檳榔、糖果、煙等，寓意物質(zhì)豐盛，生活美滿。送葬時，要戴著腰簍裝上米，奔喪家哭泣吊唁。
在犁田、下種、收割的間隙，軍田村人就會搞搞藤編，自力更生補足生活所需。遇到天熱的時候，不少人會不約而同從家里挪到大樹底下，伴著清涼的樹蔭，一起愜意地編織。偶爾有雨，想一塊熱鬧說話的，也會挪到大棚頂下，創(chuàng)造的熱情更盛。
黎家人的日子，是在酒和歌中度過的。砍伐藤條的收獲，除了藤條本身外，還有藤子，拿它來泡酒，酒一周就變黃，很是好喝。蘇光必12歲跟父親學了藤編，這一家除了自給自足外，偶爾也幫別人做，換來一瓶酒。干完一天的藤編后，每每要悶上幾口，活舒疲乏的身心。
蘇光必的一雙老手，布滿了尖刺的疤痕，斑斑點點。這是高山給他留下的印跡。大多時候，采伐藤條是枯寂又辛苦的。采藤，容易被刺傷，要面對螞蟥蚊子的滋擾。除此以外，還要面對一段寂寞的時光。蘇光必每每上山，黎族長調(diào)就在深山中回蕩。
“久久不見久久見，久久相見才有味……阿妹啊”……
歌聲心動了鳥兒，撲棱棱地飛起。長長的柔條長滿了長長的時光……
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相融
位于陵水縣城椰林鎮(zhèn)的陵水藤竹廠，是另一番光景。
這或許是如今海南唯一一家專門制作藤編工藝品的企業(yè)。廠內(nèi)車間，有專門的打磨機床、煤油噴燈、射釘槍、拋光機、噴漆槍管等現(xiàn)代設(shè)備；貨物倉庫里擺放著沙發(fā)椅、藤椅、衣柜、床、酒柜等新式造型的藤編現(xiàn)代家具，既有復古情調(diào)，又有都市高雅。
這是一家具有傳奇色彩的企業(yè)。69歲的陳惠珍是陵水藤竹廠的退休老廠長。她回憶，藤竹廠是在1956年互助組的基礎(chǔ)上，于1959年創(chuàng)立的。創(chuàng)立初期僅做竹編，后來竹藤并做，再后來因做竹編沒有競爭優(yōu)勢，遂純做藤編。曾派員往當時的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州府通什學習先進技術(shù)，應用現(xiàn)代器械加工。改革開放后，積極面向市場開拓新產(chǎn)品。1985年產(chǎn)品通過代理的方式開始銷往國際市場，1996年開始自營出口業(yè)務，產(chǎn)品出口歐美、亞洲、大洋洲等10多個發(fā)達國家和地區(qū)；在相當長的時期內(nèi)，出口是工廠的業(yè)務主要方向，其也成為陵水的創(chuàng)稅大戶；而其人數(shù)最多的時期，也不過四五百人。
1999年，藤竹廠進行股份制改造，成立陵水藤竹工藝品有限公司，習慣上仍稱藤竹廠。
古老的藤編在這里完成現(xiàn)代轉(zhuǎn)換。相比傳統(tǒng)民間手藝，陵水藤竹廠費了更多心思，既有純粹藤編產(chǎn)品，也結(jié)合木板、塑料等材料制作，拓展了產(chǎn)品范疇；并且不再僅僅注重實用性和功能性，其藤制家具從選料、工藝到設(shè)計、制作都更加凸顯藝術(shù)性。“現(xiàn)代藤制家具在吸收傳統(tǒng)式樣的基礎(chǔ)上，加入了更多的流行元素，這樣既迎合消費者喜歡古典家具的懷舊心態(tài)，又滿足他們對現(xiàn)代新潮美感的追求。”藤竹廠副總經(jīng)理符永杰說。
更精美的產(chǎn)品，意味著更細密的演繹。陵水藤竹廠所有的藤條分為本土與進口兩類，以印尼、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的進口材料為主，有瑪瑙藤、巴丹藤等，品質(zhì)較高。選好合適的材料后，要進行漂白等處理，保障色澤比較均勻和柔軟。隨后是進行粗細兩次打磨，使藤的表面基本光滑。然而進入煤油噴燈加熱彎曲、釘架定型等環(huán)節(jié)，搭好骨架，接下來就是人工編織。如果是民間，一個藤編器具至此算完工，但在藤竹廠，其僅能算半成品。隨后還要經(jīng)歷反復的打磨上漆等環(huán)節(jié)。算下來，大體有14道工序。
從工序上講，傳統(tǒng)的民間藤編技藝，主要體現(xiàn)在編織環(huán)節(jié)。但有了機器，人的心靈手巧就不重要了嗎？恰恰相反?？梢哉f，陵水藤竹廠的每道工藝，都是人工環(huán)節(jié)。以釘架定型為例，把兩個同樣的架子平行地釘成一體，用的雖然是機械射釘，但掌握它的是人，釘孔位置、下釘角度的選取事關(guān)器件是否無縫貼合、完美平行，這主要靠師傅經(jīng)年累月的感覺，射釘只是替代了傳統(tǒng)敲錘子釘釘而已。符永杰說，從學徒到成為能夠獨立制作的工人，至少需要5年時間。
傳統(tǒng)與現(xiàn)代，人工與機器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交融。
工匠情懷
民間技藝，沿襲傳統(tǒng)，不易改變，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。改變，往往從一些“小聰明”開始。在學會做藤編后，蘇光必搞過一點小創(chuàng)新。“藤編提籃，以前搞大，我搞小，又方便又漂亮。小腰簍，以前搞扁，我搞圓搞小，方便好帶。”談起自己的手藝，老人總是一副快樂的樣子。
在過去，黎村會做藤編的人很多。雖然談不上市場競爭，但蘇光必還是要“看看誰的好”。每每去集市看到藤編，他都要揣摩下同行的手藝，學人長補己短。“有時候，一整天除了吃飯就是做藤編。”他說，做好這門活，一要耐心，二要技術(shù)，三要“愛搞”。正是由于“愛搞”練出來的手藝，他后來被椰田古寨相中，成為向游客展示這門黎族工藝的師傅。
不過，蘇光必始終堅持認為，自己比不上父親，即便他的手藝比父親有改進。“我再怎么提高，也是學人家的。人家做出來，你學，你就超不過人家。”與其說他指的是父親，不如說指的是黎族先民們；他佩服的，是他們善于動腦勇于創(chuàng)造的精神。
1974年左右，蘇光必結(jié)婚，自此很長一段時間里，因為有了現(xiàn)代工業(yè)制品的替代，不再做藤編。而此時，陵水藤竹廠的藤編事業(yè)正在起步，年青的陳惠珍也才進廠不久。這一年，被廠里派去通什學習的，正是陳惠珍。
“去那里算開了眼界，原來藤編還可以這樣搞。”陳惠珍對創(chuàng)造有著同樣的推崇。此后的歲月中，無數(shù)個夜晚，她都在琢磨如何打造一個新的款式，如何打造得更加漂亮。有時做了上百個樣品，反復推敲，才最終定型。
在海南建省前，陳惠珍參加過多次廣東省級及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州級工藝品評比，多次獲獎。1977年至1988年，她當過廠里的全職質(zhì)檢員，隨后當上副廠長、廠長，直至退休。
作為廠里曾經(jīng)的頭號師傅，在陳惠珍看來，藤編既要讓她視覺舒服，又要體感舒服。如果能少用釘子，她就堅決不用。一個椅背，該編多大格子就多大格子，數(shù)量不能多，也不能少。藤蔑要毫無松弛，走線要直。這是一種和諧齊一的美。柔軟度，要拿捏得恰到好處，讓人摸著坐著都舒坦。“有多少偏差，我一看便知，就是能感覺出來。”
2004年至2013年，陳惠珍退而不休，仍然在藤竹廠培養(yǎng)自己的徒弟。大約在2011年，蘇光必進入椰田古寨，重新操起這門手藝。然而此時，藤編卻已然面臨保存危機。藤竹廠應對市場不利，面臨生存困難，人員不斷流失。在農(nóng)村，隨著現(xiàn)代新式工業(yè)制品普及，藤編用品逐漸淡出人們視線，愿意學的年青人也越來越少。
盡管如此，陳惠珍和蘇光必，這一現(xiàn)代藤編和傳統(tǒng)藤編的兩位匠人，依然樂于為扭轉(zhuǎn)藤編頹勢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努力。2014年，黎族藤編獲評海南省級非遺項目，陳惠珍被定為項目傳承人；此前，她已經(jīng)在廠里的傳習所積極培養(yǎng)這門技藝的傳承人。同年，蘇光必成為“我為陵水代言”活動的一員，以藤編技藝代表人物的形象宣傳陵水文化。
“藤編是有藝術(shù)感的，這是一種享受。做一樣好產(chǎn)品出來，整個身心，越看越舒服。顧客交口稱贊，心里美極了，”陳惠珍滿懷深情地說，“真想時間倒退20年，有精力有腦力，坐下來和大家一塊編織。”
小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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